跟弟弟在馮家頂?shù)倪@幾天,每天飯前飯后,都要出門轉(zhuǎn)一圈。
年過完了,馮家頂安靜不少,只剩我和弟弟每天晃路。從七哥家門口走,七哥的母親說,你兄弟倆有伴啊。在高頭姆菜園邊遇到高頭姆,她說,你兄弟倆有伴啊。
我對弟弟說,兩個姆說的是一樣的話。
弟弟說,七哥的媽說的是,你兄弟兩個能夠在一起多好,遇到事,可以一起走走,或是坐下來商量商量。有兄弟是好的,不像七哥沒有兄弟了。高頭姆說的是,馮家頂在外的人,過完年都走了,一個人留在家里也沒意思。你兄弟倆都還沒有走,在一起有個伴。
弟弟說得一套一套的。我就是簡單覺得“你兄弟倆有伴啊”這句話實在是好的、溫暖的。過年,我們兄弟倆能在馮家頂這樣一起晃晃路。
走過高頭姆菜園的時候,弟弟老遠就叫姆,高頭姆大概也老了,一下不曉得是哪個叫她,弟弟說,我是光喔,高頭姆就笑了,是光啊,恩跌伢(你這個伢)來家了。
之前,二舅娘叫弟弟去吃飯,弟弟沒有去。在高頭姆菜園旁,二舅娘笑著說,恩跌伢,叫你吃飯也不吃。
弟弟說,聽到村里這些人跟他說“恩跌伢”,那種家里人的親熱,撲面而來,真的是沒法子阻擋。
我說,他們是看著我們這一輩人出生長大的,在他們眼里,我們永遠都是伢。這種親熱,是山里人獨有的。就像大強說的,馮家頂?shù)哪钒鸢?,問你有沒有結(jié)婚的時候,是真心想你成家。
從七哥家旁邊經(jīng)過的時候,七哥對我說,老楓樹倒了。我一下還沒發(fā)覺,他一說,陡然地心里一緊,連忙看一眼,老楓樹真的倒了。
在我印象里,好像它是永遠不會倒的。
七哥問我,你還記得吧,小的時候,這樹老高的,上頭都是鳥。我說,咋不記得。在馮家頂念書的時候,應該是老楓樹最高最盛的時候,上面都是鳥,叫得吵死人。
這樣說的時候,忽然想起好像學過一篇課文:鳥的天堂。
那時候,老楓樹周邊的菜園子,都是用籬笆圍著的,兩道籬笆之間,是小路。放學回家的時候,走在小路上,一抬頭,楓葉飄落。對小小的我來說,老楓樹實在太高,那楓葉,像是從天際飄落下來。
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傻傻抬頭看楓葉飄落的我。
霞嬸看我們在聊楓樹,說,老樹是有靈性的,不傷人,不傷東西,你看它倒得那么好,要是歪一點,就砸到我家屋了。
霞嬸繼續(xù)說,么樣講老樹有靈性呢?有一回,我在菜地里搞菜,搞了一下午,搞好回去,老楓樹頂上爛的一大根樹枝就掉在我搞菜的地方。要是遲一腳,就砸到我了。
老樹是有靈性的,我忽然就有些傷感,好像我失去了很多很多東西。
我問父親,老楓樹有多少年了。父親說,大概沒有人曉得,從馮家頂有人的時候,就有老楓樹了,不曉得幾百年了。
父親說,老樹終究會倒掉,就像人老了,也終究會離開人間。
年前,老屋基一位女老人過世,這次回家,父親說那家男老也過世了。父親說得平靜自然。
我有片刻的詫異。村里忽然就少了一個人,有點奇怪,又好像十分正常。就像老楓樹不見了。我不曉得,要經(jīng)過多久,才能接受這樣的正常。
現(xiàn)在回家,車子都開到家門口,很少走那條小路,也很少抬頭望天空,不注意,是看不到老楓樹已經(jīng)不見了的。
所以就很感謝每一次回馮家頂?shù)臅r光。每次回來,我就喜歡到處晃路,這一回,我看見了那棵倒下來的老楓樹。
我想起小時候,老楓樹上的鳥叫的喔!很好奇,為什么小時候從來沒有被鳥叫聲吵醒。
鳥起得比人早,但不會把人吵醒。
樹活得比人久,但不會傷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