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6月,河南駐馬店出山鎮(zhèn)焦之綱村,父親焦金安在地里收小麥。
2019年1月,父親焦金安在堂屋門口畫畫。退休后他回到鄉(xiāng)村,畫下自己所在的村莊近70年的時代變遷。
上世紀50年代的集體食堂。焦金安/繪
上世紀60年代農民制作麻繩的工序。焦金安/繪
從上世紀70年代到現(xiàn)在村里男性服裝的變化。焦金安/繪
農村交通工具的變化。焦金安/繪
2019年2月19日,父親在祖先墳前。
2019年2月19日,元宵節(jié)晚上,父親準備把自己手工做的“走馬燈”掛在門口。父親家是村里唯一一家掛自制燈籠的,路過的人總是忍不住要贊嘆一下他的手藝。
2019年2月7日,父親的發(fā)小在教他打大鐃。春節(jié)期間,村里的鼓樂隊又敲起來了,父親也想跟著打,但是跟不上節(jié)奏。
2018年12月28日,放在父親家院子里大盆中的水結成冰,他拿出冰塊想給外孫女玩,外孫女在旁邊給他拍照。
5月底,河南省駐馬店市出山鎮(zhèn)焦之綱村的田野已是一片金黃,新麥的香味縈繞著村莊。每到這時,父親就再也坐不住了,早晚都要到地里去轉一圈。摘下幾棵麥穗子揉一揉、吹一吹,再放進嘴里仔細咀嚼,感受它們從軟甜清香到慢慢變硬有嚼勁。在等待麥熟的空閑時間,父親開始了他的“業(yè)余”繪畫創(chuàng)作。
父親畫畫已經有多年,他的畫主要是自己曾經經歷和看到過的場景,畫里既有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農村打場、漚麻、織布的勞動場面,又有如今村里年輕人抱著手機玩游戲的新生活。父親用他的畫筆,描繪了村莊近70年的時代變遷。
父親名叫焦金安,出生于1952年。上學時,畫畫就是他最愛的事兒。課堂上畫不夠,回到家里接著畫。不管人來客往,父親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。從臨摹教室里的主席像和英雄人物,到畫自己身邊的人和物,作業(yè)本的背面、書本的邊邊角角、墻頭房下,到處是父親的涂鴉。
上初中時,父親有一次成功畫出一幅1米多高的《毛主席去安源》。當時各家門口都要掛毛主席像,父親的手藝派上了用場。一個假期過去,全大隊各村各戶門口的白墻上都有一個親切的毛主席像,父親畫畫的名聲因此傳了出去。
初中畢業(yè)后,父親回到村里,從此為生計奔波,再沒有提起過畫畫這件事。這期間,他在生產隊當過拖拉機手,開過修理鋪,還學過家電維修。再后來,他成為第一代農民工,跟著遠近村莊的包工頭去西北的煤礦、硫礦打工。在礦上干活兒時,他受了傷,一只眼睛失去了視力。新疆的農場他也去過,給人摘棉花、種地、修理機器,一年到頭掙的錢剛夠往返路費。
當父親再次拾起畫筆,已是65歲了。2014年,父親從上海一家民營養(yǎng)老院退休,回到村子種田養(yǎng)老。兩年后,同村的大伯和大姑卻相繼去世,這對父親打擊很大,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愿意跟人交流,每天把自己關在院子里對著貓狗說話。
我和弟弟曾經多次嘗試把他接到身邊,但是他不習慣城市的蝸居生活,每次待不了太久就執(zhí)意回家。我想起他早年間喜歡畫畫,也許可以借此排解心中的孤苦,就給他買了一些廉價的顏料和畫本寄回去,65歲的父親自此重拾畫筆,開始回顧他走過的人生。
父親畫的最多的是幼年和青年時期的回憶。有他經歷過的饑餓,有他參加過的勞動,也有他和伙伴們玩過的游戲……那些隨著時代變化消逝在光陰里的場景,在他的筆下復活。
“上世紀60年代鄉(xiāng)里有位姓謝的書記,和大伙一起拉車打壩,同吃同住,小潘莊大橋,祿莊大橋,村后的大路都是謝書記修的,最后他累病去世,這么好的書記現(xiàn)在都沒人記得他?!睘榱水嫵鲞@位令父親敬仰的謝書記,他坐車到30公里外的書記老家,找到書記的后人,要了照片,這才安心作畫。
父親用的是我20年前畫畫時留下的畫筆,只剩幾根毛的勾線筆也被他廢物再利用,他甚至還把牙簽綁起來自制畫筆。父親畫畫的書桌也很隨機——把廢棄的蜂窩煤爐子拎到菜園子里,切菜板一掃,往爐子上一蓋,就是一張書桌了。
他的手抖得厲害,只有一只眼睛有視力,經常需要兩只手抱著才能畫一根直線。找準位置也很難,無論畫畫還是做手工,常常是看著這里,落筆就到別處了。但是這些對他來說都不是問題,只要想做,慢慢來就行了,而他有得是耐心。
美術原本是父親的興趣所在,卻因此改變了我的人生。受父親影響,我自小喜愛畫畫。20多年前,整個縣里連個美術培訓班都找不到,父親百般打聽,在隔壁縣城的一所幼師找了一位美術老師給我輔導,最終我順利考上了師范學校的美術專業(yè)。幾十年后,我離藝術越來越遠,父親卻像老牛反芻一樣,重拾畫筆,勾勒出他這代農民的過往。
當初讓父親畫畫,只是為了讓他排遣寂寞。沒想到半年后,他已經畫了4本,而且一本比一本好。去年,父親的畫入選了北京798藝術區(qū)的“素人藝術節(jié)”,父親剛開始還不敢相信,這給了他很大的鼓勵。
父親年輕時是農民,年齡大了是農民工,這輩子沒什么成就,勤勞又卑微地在田間地頭和城市的夾縫里討生活。從沒有聽他談起過理想或者更高遠一點的事情,也許年輕時有過,也早被苦重的生活碾軋到泥土中了。而現(xiàn)在,他又開始做夢了。他夢想能把村莊的歷史和自己經歷過的事情畫下來,出一本畫冊,留給后輩,讓更多的人看到,讓他們記得過去的故事。